沈澈芳龄八十一

     高二那会儿每天过得浑浑噩噩,在一群狐朋狗友的挑唆下,每天和“章鱼老丸子”斗智斗勇。一次,我们几个把他上课的课件换了部“经典电影”老秃子的脸像霓虹灯管一样,青一阵,白一阵,紫一阵。“刘初一,你给我滚出去!让你妈来学校!她不来,你也别来了!”我朝着他笑了笑,就仰着头走了,老头子气得胡子一跳一跳的立在那儿。中午放学几个王八蛋围着我庆功般喊着“刘初一被开除咯!刘初一被开除咯!”一路嬉笑怒骂着就向校外走去。我妈是不可能来的了,我找不到她,没有人找得到她,哪怕是我外婆。也许她早已在外面过上她想要的生活了。至于我爸,长年在外打工。一年也回来不了几趟。我窝在出租屋里,看看电视,虽然大部分时候只有白色的雪花可以,看收音机也是各种吱呀的怪叫。我就这样躺在沙发上盯着掉了几层皮的天花板看,什么也不做,什么也不想做,也不知道做什么,有时一看就是一天。到了中午,外婆准点来给我送饭,送完饭再把前一天堆在水池里的碗洗了,叮嘱些“好好学习”的老话就走了。晚上就热点中午的剩菜剩饭。至于早饭,大部分时候我是不吃的,偶尔想吃了就冰箱里热两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在里面的馒头。 

       就这样躺了得有半个月,一个周末早上,忽然有人来敲我几百年也没人来的门。我吱呀吱呀地艰难把门推开,又吱呀吱呀地把门给关上了。门外站了个姑娘,穿了身淡黄色的长裙,肌肤像月光一样白。我不认识她,只觉得眼熟,我坐在沙发上扣了会儿鼻子才想起来,她好像是叫吴依,高三的校花,之前那几个王八蛋给学校里的女神排了个榜,提到过她。但我对她不感兴趣,很多麻烦事最初都是一点好奇心引起的。我四仰八叉的躺在沙发上,像只被人翻过来脱了水的王八一样,一动不动,瞪着双眼盯着天花板,脑补着罗密欧与祝英台撕心裂肺的爱情故事。那有节奏的敲门声响了得有半个小时,敲得我都快睡着了才歇。我这才一脸得意的起来,心里想着跟我耗?刚推开门,我就发现我上当了,只怪这门太破,开关太费劲,关到一半被她拦住了。 

     我只好又躺回沙发上,盯着我的天花板,想赶紧给她打发走。“我这没什么好招待的。你找我有事吗?”“那个......你好。我叫吴依......”“我知道你。”我撇了她一眼。“你知道我?”她显得有些惊讶,眼中流转着光彩,哪怕到了现在,我也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。“我打听了好久才知道你住在这,你怎么不去学校了?”“不想去......”“为什么?”“没有为什么,就是不想。”于是她又开始苦口婆心的劝我,劝我回去上学。叨叨了快一个多小时,她看了眼表:“快中午了,我得回去了。刘初一你明天一定要来学校。”我只听她要走,没听清下一句就一口答应了“好好好。”等她关上门,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多愚蠢的错误。但既然答应了她,于是第二天,我照旧在沙发上躺了一天。我发现我的天花板又褪了几块皮,墙角也不知什么时候挂了张蜘蛛网。正当我为自己的新发现沾沾自喜时,我的门又响了。我去开了门,是吴依。这次我没关门,只转身往沙发上走,她没进来,我只好又转过身去,她问我为什么没去学校。我刚想扯个谎敷衍一下,她紧接着说到我去你们班打听过了,你一天都没去。我不可置否的耸了耸肩,头转向了别处,眼睛悄悄的瞟向了她,她身子微微颤抖着,本来就白得像霜的脸,更白了,接着我好像听到了抽泣的声音。我有点震惊,这就哭了?又竟然该死的产生了一丝羞愧感,“对不......”话还没说完,她转身走了。 

     那天晚上我少有的打破了我九点准时睡觉的生物钟。我躺在沙发上,盯着天花板,不知道想些什么,一直快到十点才上床睡觉。第二天早上,我比平时晚了整整十分钟才醒!醒来以后已经6点10分了。刚洗漱完,门便被敲响了——果然,还是吴依。她穿着校服,那会儿女生的校服还是复古式的裙子,梳着高马尾,看上去精神了几分,总之很好看。她眼角带笑没事人一样,好像昨天什么都没发生。“走啊,一起去上学。”“我说,你一个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,天天往我这跑,像什么话?咱俩非亲非故,你干嘛非得缠着我......”我说了半天,嘴皮子都快磨出泡了,她根本不理会我,自顾自地把我丢在门边,嗯,回来这么多天根本没有动过的包给我背上,拉着我的手就出门了。我从来没牵过女孩子的手,她这一牵牵的我猝不及防,大脑一片空白。她的手冰凉冰凉的,很细腻,像白玉般剔透,这就是古人说的芊芊玉手嘛?她的指关节扣着我的虎口,一路上人渐多了,才松开。我虽然百般不愿上学,却还是痴痴地跟着她走。到了高二楼下,她转过身朝我笑了笑“你要跟着我去哪儿啊?快上去,别发呆了”我呆呆地哦了一声,木头人一般僵直的上了楼。中午放学时没看见她,我松了口气,回家吃饭去了,下午刚想回到我沙发的怀抱,结果她准点来给我拽去了学校。落了十多天的课程,在学校我像个白痴一样坐牢,晚上熬到了放学的点,我高兴地冲出教室,一个踉跄倒在地上,没爬起来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“一上来就行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呀。”我抬头看了一眼“嗯,白色。”“什么白色?”她有些疑惑,随即就反应了过来“流氓!”还不忘踢了我一脚,转身就自己走了,我爬起来追了上去“你怎么来了?”“我知道你肯定听不懂,所以从今天开始,晚上我去你家给你补课,感恩戴德吧。”“什么啊,你这样自作主张不好吧?”她瞪了我一眼,我识趣的闭上了嘴,我只当是个玩笑,结果她真的跟了上来。我只好打开我那比起蜡烛还差点的可怜的灯...... 

     慢慢的,我也默默接受或者说习惯了这样的生活。她见我不喜欢吃早饭,每天从家里给我带煎饼,我吃了两个多月煎饼,都快吃吐了,就抱怨了一句,后来就改包子了。只是我那时不知道她要早起十分钟,多绕一条路来给我带包子。也不得不说,人家好学生,在她帮助下我的成绩也慢慢有了起色,她最常对我说的就是努力就一定有成果。渐渐地,和曾经那些狐朋狗友也疏远了,老秃子对我的态度,也一下好了不止一个档次,而这些潜移默化的变化,我丝毫没有意识到,也从未想过她为什么要这么做。 

     到了隔年三月,距离高考还剩90多天了,老头子突然把我喊去了办公室。我刚走到门口,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,她看了我一眼,我看到她眼眶有些许红了,刚想打招呼,她却走了。进去后,还有另外一个,我不认识的中年男人,原来是她的班主任。这么多天下来,老班对我的态度早已转变,老头子喊我坐下和声悦气地对我说“初一啊,你自从回校以后的改变和进步,让老师们感到高兴。吴依也是个好孩子,马上要高考了,秦老师希望你们能暂时放下所谓的情感,专心学习,你还有一年,人家只剩90多天了......”什么感情?我们只是普通朋友。那位秦主任突然站了起来:“到了这儿的都这么说。老师都是过来人,刚刚吴依都承认了,你一个男人还不敢承认吗?”吴依承认了?承认了什么?我有点懵,接下来说了什么,我一句没听进去,只知道呆呆地应付,嗯嗯哦哦。晚上到了家,她还坐在熟悉的位置,我们俩都默契地对早上的事闭口不谈。直到她要回去的时候,才突然开口:“初一,我要高考了,以后可能一周只能陪你一次,你要好好学习,好好吃早饭,听到没有。”从小没心没肺的我,第一次感到了一丝压抑,也许那就是失落吧我点了点头,知道了。 

    90天的时间,说长也不长,很快,她便去高考了。高考最后一天,她让我去考场门口接她,美名其曰撑场子。我却找错了考点,等找对地方时,天已经黑了,空荡荡的校门前站着一个熟悉的淡黄长裙,一如初见时的模样,她也不问我怎么来晚了。做到我那老式自行车上嘎吱嘎吱地就往蹬。“外婆做了一大桌子菜,在等我们呢。”她不说话,两只纤细的手臂环抱着我,头轻轻靠在我已经浸湿了汗的T恤上。“脏呢。”“我累……”“那好吧。” 

    最后,她如愿以偿地去了南京,而我也到了班上名列前茅的地位。但她那样的学霸始终不是我这样的屌丝能企及的。每次我累得像条狗一样瘫在家里,她像装了摄像头一样,信息总是来的那么及时。老班也将我当种子选手,重点培养。以前晚上是吴依,现在是老头子。外婆也找人来补了一下天花板,又把蜘蛛网也搅了个干净,还装了盏亮堂的灯,换了扇不会叫的门。 

    高考前夕,天公不作美,我该死的竟然感冒了。晚上顶着低烧摸到楼道里,隐约看到一个白色的长裙,她就站在那儿,笑魇如花。完了我烧出幻觉来了。一打开门,就倒了下去,这一倒便倒进了一片柔软。我躺在床上,嘴里也不知道念叨着什么胡话,只隐约听进去几句,“你好重啊,是不是胖了?我不在你背着我吃好的是不是?”“我回来陪你了。”“没关系,咱们尽力就好。快睡吧,别担心,你可以的。努力就会有成果。”印象里最后一个画面是嘴唇一片柔软。 

    后来高考成绩出来了,成绩不错,是一年前我从不敢想的,但很可惜,离她还是差几分。最后去了一所离她较近的同在南京的学校。回校拿毕业证书时,吴依陪着我一起。老头子看见她愣了一下,随即就是一通天花乱坠的夸,夸我争气,顺带也祝福了我们一番。 

    我们一同坐车去了南京,本想一起租个房子,碍于经济问题,计划搁浅了。住校后的生活,无非趁着都没课的时候一起出去逛街,晚上短信腻歪。直到大三的某一天,她突然不见了,短信也不回去,去她们学校也找不到,她的室友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。我连夜回了泰州,她的父母早搬家了,我没能找到她。她如同人间蒸发般,突然从我的世界消失了,就好像当初她突然出现…… 

    不久,我毕业了,留在南京找了份不好不坏的工作。干了两年,不想干了。于是我辞了工作又退了房,最后还是回到了当年的出租屋。新城区,建得越来越好,老城区的房子就显得破旧而脏乱了。房东大妈都抱上孙子了,看见我回来笑着就迎上来了“初一啊,都这么大了。这房阿姨可一直给你留着呢。”哪是给我留的啊,现在哪有人来老城区?于是我又躺在那破旧的沙发上,盯着那七八年前补的天花板又烂得掉渣,爬满了蜘蛛网。中午外婆骑着电动车来给我送饭,到了晚上写点小说糊口。 

    过了三个多月,在我躺在沙发上看天花板时,突然有人敲我几百年也没有人来的门。我吱呀吱呀推开了门,是房东阿姨抱着她的小孙子“初一啊,我们这马上要拆迁了,抱歉,通知来的也紧张,可能只有一个月时间了,你先收拾收拾东西吧。哦,对了,楼下那个报箱,你也看看。那玩意儿,明天就拆了。不过估计也没什么要紧,这年头,谁还写信?早两年还有超市往里面塞广告,现在广告都是手机推送了……”说完又吱呀吱呀给我把门关上了。这么多年我也没个朋友,怎么可能有人给我写信?但我还是没莫名鬼使神差的地下了楼,毕竟住了这么多年,可能想和每个点滴告个别吧。我艰难的把钥匙插进满是锈的孔里,转了两下,打开了。上面蒙了一层灰,呛了我一脸,最上面的还是份18年的超市广告。我把里面的广告都抽了出来,最下面掉下来一张已经泛黄的信封:七年前,匿名寄来的。我小心翼翼打开这已经被氧化得脆得像蝉翼一样的纸“你好,初一”第一行,那熟悉的字迹,像锤子般敲开了我尘封已久的记忆。我脑子嗡嗡作响,下面的,只看了个大概:原谅她的不辞而别。最下面是一个地址,就在老城区的西边,不算远,我骑电动车就赶了过去…… 

     现在,我就在她家中,我拿起她面前的苹果咬了一口,嗯,放的时间长了,有点涩了。我看到她那张同七年前一样不曾变过的笑脸。我沉默了,她也沉默了。我吸了口烟,她吸了口香,还一次三根。吴依妈妈搬来了一个纸箱:“她千叮咛万嘱咐要给你的,你再不来,这儿也要拆迁了。这么多年,我们也不敢扔,你看看还要不要吧。”我搬过箱子,默默出了门,烟也灭了,再没了先前的淡定,嚎啕大哭。 

   我用了半年时间,带着那枚骨灰烧成的钻戒,从出租屋到学校,再到南京,走遍了我们当年走过的每一处。老头子早退休了,当年的秦主任也成了现在学生口中的现任老秃子……今天是最后一站了,我站在华山之巅,当时我们计划着一同去爬华山,其实是我吵着要来,却没看到她苍白的脸上的为难。计划到了一半,就没有然后了。 

     我站在山顶,头上还是那轮圆月,白月光照在地上,身后又传来了那个清冷的声音: 

     “初一……” 

   

 

    念君一心,白首不负;伴君一程,三生有幸。 





2021.12.26

沈澈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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