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澈芳龄八十一

春风已解千层雪,后辈难忘先烈恩。

我在街上缓步地走着。

秋风萧萧,昏暗晦暝。已经过了午夜,平日里车来人往的街道今日陷入了一片诡异的静,街上已不见了行人,一股腥味与火药味夹杂在一起。只有个线路老化的信号灯在茫茫大雨,似烟似霾中散发着刺眼的红,与厚实的云层下透出的月光那点惨淡的白交织在一起,映在地上的积水中,似血一般直淌到目光所及的每寸土。路边的野草被烧蔫了尖,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。一颗梧桐被腰斩般炸断,留下半人高的树干,被生生撕裂的伤口燃着火焰,在于大风吹间跳动着,将熄不熄。草灰被水冲到了墙边,糊在断垣残壁下被熏黑的石砖下。

我在一个拐角的矮墙下遇到了他——一个满脸血迹,衣衫褴褛几不蔽体的男人。看上去约莫二十出头,前腰上有个血洞,汩汩地向外淌着血。血肉模糊,粘连在一块,他却感觉不到疼痛一般。

“同志。”他见到我,急忙起身。我笑了笑伸手扶住了他:“老人家,您好。”“什么老人家,我才二十三。”玩笑逗笑了他,笑容却转而凝固了在他脸上,有震惊,还有一丝捉摸不透:“你……你能看到我?”我保持着脸上的笑容点点头“嗯。”

我们俩就这样沉默在了原地,我始终保持着脸上的笑容,似笑非笑般,不知是在笑什么,也许仅出于礼貌,却好像有着面对长辈的那种恭敬。可他似乎很着急,忽视了这份“恭敬”在此氛围下的诡异。“同志,这是怎么一回事?这座城,街道上空无一人。只在一些掩着门的屋子角落里见到几个人躲在那,他们一动不动,眼睛也不眨一下。他们好像看不见我,无论我怎么喊,也没有人应我。我……”“这场雨下了多久了?”我突然开口打断了他,问出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。他愣了愣:“这雨……是啊,这雨下了多久了,多少年?”“天也没有亮过吧。”他似乎陷入了一场不可自拔的循环,如一瞬间被黑洞旋涡抓住了脚踝,拖拽着他向时间之外的深渊……他痛苦地抬起了头:“这雨下了几十年了,这几十年,好像有什么从我的身体里一点一点地流逝……”我拍了拍他的肩,他脸上表情略有缓和,平复了些许:“我好像忘记了很多,但我的脑海中有个声音告诉我,有件重要的事情等我去做。这是哪?现在是什么时间?同志!”他掐着我的手臂,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我,脖子上青筋暴起,如山脉一般纵横,沟壑般交错,近乎嘶吼着沙哑的声音。他盯着我的眼睛,空气就这样静默了几秒。

“1937,南京……”

“是了是了,我想起来了!我的任务就是炸掉前面那个鬼子的仓库!当时四周爆炸声,震耳发聩,脑子里嗡嗡作响,一瞬间天旋地转失去了意识,只凭着潜意识里的本能跟着战友向着火光冲天的地方冲锋。我前面的战友一个个的倒下,我看着离仓库越来越近了,六十米,五十米,眼前的世界一片腥红,忘我地吼叫着。恍惚间,右腰一疼让我清醒了过来,后来眼前一黑,就……”

“炸药包?炸药包!快,同志帮我找找!不能贻误了战机!不能让我的战友白白牺牲……”说着他遍俯在地上,在一堆灰烬与废墟中找寻着炸药包,一边招呼着我帮他,说着说着竟有几滴泪从眼角滑落,他咬了咬牙,用那双炭黑的枯柴般的手擦干了泪,搬开一个个木板、石块……

“不用找了,您听现在那还有枪炮声。”

他一愣,抬头看了看我的脸,似乎才反应了过来“这么说……”他颤抖着声音,那份语气中尽是让人心疼的不可置信。

“是,鬼子都被打跑了。”

“好……好,好啊!”声与涕俱下。

 

 

 

 

“以后准备去哪?回家么?”我看着他,依然是带着笑,问出了这么一句。他愣了愣,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。“我的家,早已经被鬼子毁了……既然鬼子都被赶走了,以后就留在这吧。”

“跟我来。”我拉着他的手,领着他到了河边,上了一条小乌篷船。我撑起船篙,逆着河而上。

那河水如水晶一般,水面如丝绸般平滑,似乎不会流动,也没有波澜。他蹲在船边,用手舀起一捧水,洗了洗脸。偶然间瞥了眼水面,水面如镜子一般,水下是个英俊的老者,脸上满是岁月的痕迹,却藏不住眼中的英气。头上戴着顶帽子,帽子的正中间是颗闪闪发光的红星。身上穿着的是件干净整洁的军装。他揉了揉眼睛,水面漾起了小晕,在睁开眼,那老者已经不见了,他奇怪的抬头看看我,我仍是抬头看着前方,撑着篙,就这样在这条船上缓缓前行,也不知过去多久……

雨渐渐停了,视野也变得开阔了起来,阳光透过云层照了下来,两岸边杨柳抽出了新芽;寂静的世界热闹了起来,微风拂过的声音,种子萌芽的声音,淮河边的小曲,还有孩子们打闹嬉笑的声音……我们的船如同飞艇般划到了云端,下面车辆穿梭着,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……

“这……这又是哪?”他神色震惊地看着周边翻天覆地的变化,我笑了笑:

“2021,南京。”

……

我们站在烈士陵园的门口,望着夕阳从那座种满青松的山头那边缓缓隐去。我看着他逆着夕阳的余晖,如同渡着层金的雕像一般,让人油然而生出敬畏与信仰。“走吧。”他扭头看着我。“嗯?”“没想到这么多年了,走之前还能再见到他们……”“嗯,您都知道了?”“是,送我离开吧,你说的对,我也是老人家了。”淡然也释然一般。
  ……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次日,早。

XX日报:昨夜,又一位抗日老兵在睡梦中仙逝。向老兵致敬!

 

 

 

 

 

作于2021.12.13

沈澈(苏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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